日子在掖庭，像是用冰冷的钝刀子切割而成，缓慢而疼痛。
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复，充斥着无尽的劳役、刺骨的寒冷、馊臭的食物，以及张嬷嬷那无处不在的呵斥与棍棒。
林微月和阿阮相互扶持着，在这泥沼般的困境中艰难求生。
她们学会了如何在最重的活儿里偷得片刻喘息，如何用最卑微的姿态避开最恶毒的锋芒，如何将那些冰冷刺喉的粥饭一点点咽下去，转化为支撑身体不至于倒下的可怜能量。
那个名叫小春的宫女再也没能回来。
杂役房那边传来模糊的消息，说是没熬过去，在一个寒冷的夜里悄无声息地死了，像一片雪花融化在泥地里，没留下任何痕迹。
这个消息让所有新来的女奴都感到一种兔死狐悲的彻骨寒意，行事更加小心翼翼，眼神里的光也日渐黯淡。
但林微月眼底的那簇火，却从未熄灭。
它隐藏在顺从的低眉顺眼之下，隐藏在麻木的机械劳作之后，无声地燃烧，等待着某个未知的契机。
转机来得突然，甚至带着几分荒谬。
那是一个比往常更加寒冷的清晨，呵气成霜。
张嬷嬷照例像赶牲口一样将她们驱赶到院子里分配活计。
一个面生的小太监急匆匆跑来，在张嬷嬷耳边低语了几句。
张嬷嬷那布满横肉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不耐烦，随即又露出一种算计的精光。
她挥了挥棍子，尖声道：“都停下！
听着，宫里藏书阁那边缺几个洒扫的人手，要识文断字的！
你们这帮子贱胚子里，有谁认得字？”
人群一阵轻微的骚动，却无人应声。
大多数被送来这里的女奴，要么是出身低微，要么是家族骤然败落，真正读过书、识文断字的并不多。
即便有，在这等境地下，出头鸟往往死得最快，谁也不知道这差事是福是祸。
林微月的心猛地一跳。
识字？
藏书阁？
她的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掐进了掌心的嫩肉里。
那是她曾经最熟悉的地方。
苏家的书房，父亲珍藏的那些典籍，她偷偷翻阅哥哥的兵策……知识和文字曾是她世界的一部分。
去，还是不去？
去，可能意味着离开这永无休止的刷洗恭桶的苦役，离开这令人作呕的气味。
但同样，也可能意味着踏入一个更复杂、更危险的境地。
藏书阁靠近内宫，是非更多。
电光火石间，她做出了决定。
风险必须冒！
这可能是唯一能改变现状的机会！
就在张嬷嬷脸上露出讥讽，准备骂“一帮子蠢货”的时候，一个细弱却清晰的声音响起了：“奴婢……奴婢认得几个字。”
所有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林微月身上。
阿阮惊恐地偷偷拉了她的衣角一下。
张嬷嬷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这个一首看起来还算安分守己的女奴：“你？
认得字？
姓甚名谁，原来哪家的？”
“奴婢林微月，”她垂着头，声音平稳，“原……原吏部侍郎苏家……”说出这个姓氏时，她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了一下。
“哦——苏家啊。”
张嬷嬷拉长了声调，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轻蔑，“倒是出了个才女。
行吧，就你了。
收拾一下，跟我走！”
“嬷嬷！”
旁边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奴忍不住也站了出来，急声道，“奴婢也认得字！
奴婢愿去！”
她似乎怕这差事是什么美差，被林微月独占了。
张嬷嬷斜睨了她一眼，不耐烦道：“滚回去干活！
这儿的活儿缺人了你顶上吗？
啰嗦！”
她显然懒得再挑，有一个交差就行。
林微月最后看了一眼满脸担忧的阿阮，用眼神示意她放心，然后便低着头，跟在小太监和张嬷嬷身后，走出了这个她待了月余的、散发着恶臭的院落。
越往外走，空气中的寒意似乎都清爽了些，虽然依旧寒冷，却不再混杂着那令人窒息的污秽气味。
宫墙更高，殿宇的飞檐在灰白色的天空下勾勒出森严的轮廓。
巡逻的侍卫队伍沉默地走过，铠甲摩擦发出冰冷的声响。
藏书阁位于皇宫的外围与内廷交界之处，是一座相对独立的两层楼阁。
比起别处的金碧辉煌，它显得更为古朴沉静，飞檐下悬挂着铜铃，在风中发出清冷的脆响。
张嬷嬷将她交给一个守在阁外的老太监，又叮嘱了几句“仔细皮”、“好好干活”之类的狠话，便揣着小太监塞过的一点好处，心满意足地走了。
老太监看起来约有五十多岁，背微微有些佝偻，面容清癯，皱纹深刻，一双眼睛却不像其他底层宫人那般浑浊麻木，反而透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和洞察。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太监服，倒是干干净净。
他淡淡地扫了林微月一眼，目光在她那身破旧单薄的罪奴服饰和冻得通红开裂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却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嘶哑着嗓子道：“跟我进来吧。”
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一股陈旧的纸张、墨锭和淡淡灰尘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对于林微月来说，这味道陌生又熟悉，让她恍惚了一瞬。
阁内极其安静，光线略显昏暗。
高大的红木书架顶天立地，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无数书籍卷轴，如同沉默的森林。
空气里只有他们轻微的脚步声和窗外隐约的风声。
“咱家姓贺，负责看守这藏书阁。”
老太监的声音在空旷的阁内显得格外清晰，“这里的规矩，不多，但犯了哪条都够你受的。”
他步伐不快，一边走一边说，声音平淡无波：“第一，不准损坏任何书籍卷册，轻拿轻放。
第二，按时洒扫，不得惊扰前来查阅书册的各位贵人。
第三，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听的不听。
第西，酉时之前必须离开，锁门后不得滞留。”
“明白了么？”
他停下脚步，看向林微月。
“是，贺公公。
奴婢明白了。”
林微月低声应道，姿态放得极低。
贺公公点了点头，从角落拿出抹布和鸡毛掸子：“今日你先从这一排书架开始。
拂尘拭灰，务必仔细。
动作要轻。”
工作比起清洗恭桶，无疑轻松了百倍，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优待”。
但林微月丝毫不敢怠慢。
她接过工具，开始小心翼翼地擦拭书架边缘的灰尘。
这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时间缓缓流淌。
贺公公就坐在不远处靠窗的一张矮桌后，面前摊着一本书，似乎在看，又似乎只是在出神。
偶尔会有低品的宫人或者侍卫拿着条子来借阅、归还某些书册，他都公事公办地登记处理，话不多。
林微月埋头干活，心思却飞快地转动。
这位贺公公，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一个普通的藏书阁看守，眼神不会那般深沉。
而且，她能感觉到，虽然他似乎并未刻意关注她，但一种无形的审视感始终笼罩着她。
午后，天色更加阴沉，似乎又有一场雪将至。
藏书阁里愈发昏暗。
贺公公起身，慢吞吞地点亮了几盏油灯。
昏黄的灯光在书架间投下摇曳的光影，让这书海更显幽深。
就在他点完灯，经过林微月身边时，她正踮着脚，试图擦拭书架高处的积灰。
或许是因为久未进食体力不支，也或许是地上有些滑，她脚下突然一个踉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
“啊！”
她低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想抓住什么。
眼看就要带倒旁边一架放着不少线装书的小推车，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胳膊。
力道不大，却恰到好处地止住了她的跌势。
是贺公公。
“站稳些。”
他松开手，声音依旧平淡，“砸坏了东西，你我都要吃罪。”
“谢……谢谢公公。”
林微月惊魂未定，连忙道谢，心脏怦怦首跳。
贺公公却没立刻走开，目光落在她刚刚慌乱中下意识扶住书架的手所按之处。
那里放着几本兵法典籍，其中一本微微歪斜，露出了书脊下方一个极不起眼的、用墨笔轻轻点出的标记。
那标记很小，像是不小心滴落的墨点，但林微月却认得——那是她哥哥苏珏惯用的一个小记号！
他看书时，有时会在自认为精妙处留下这样的标记，父亲为此还训斥过他不够爱惜书籍。
哥哥的书……怎么会在这里？！
巨大的震惊和汹涌的思亲之情瞬间淹没了她，她的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呼吸都漏了一拍。
她猛地抬头，正对上贺公公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看到了！
他一定看到了她的失态！
林微月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这是极大的破绽！
她该如何解释？
然而，贺公公只是淡淡地瞥了那书脊一眼，仿佛什么都没看到，然后视线重新回到她脸上，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宫里当差，最忌毛手毛脚。
今日就到这里吧。
那边角落有些旧报纸，你拿去生炉子吧，这里太冷了。”
说完，他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回了自己的位置，重新拿起那本书，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林微月僵在原地，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
她完全摸不透这位老太监的心思。
他是在警告她？
还是在……点拨她？
让她用旧报纸生炉子？
那些旧报纸……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依言走到那个角落。
那里果然堆着一摞过时的宫闱抄报和废旧文书。
她抱起一叠，走到屋内那个小小的炭炉边，蹲下身，假装准备生火。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翻动着那些纸张。
突然，她的目光凝固了。
在那些无关紧要的废旧文书里，夹杂着几张半年前的朝廷邸报抄本！
而其中一张，恰好报道了苏家获罪一事！
上面的措辞冰冷而严厉，“结党营私”、“罪证确凿”、“龙颜震怒”……她的血液几乎要凝固了。
这是巧合吗？
她飞快地、不动声色地扫视着那篇报道，心脏狂跳。
报道本身并无新意，都是官方说辞。
但在报道旁边的空白处，却有人用极淡的、几乎看不清的墨笔，写了几个小字：“欲加之罪”。
字迹潦草虚弱，仿佛书写者当时心绪不宁或力不从心，但那笔锋间的骨架，却让林微月感到一丝莫名的熟悉。
是谁写的？
贺公公吗？
他为什么要让她看到这个？
是在暗示苏家确系冤枉？
还是另一个试探的陷阱？
无数的疑问和猜测在她脑中疯狂碰撞。
她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迷雾重重的路口，而眼前这个看似昏聩的老太监，可能就是迷雾中的第一个引路人，也可能是第一个掘墓人。
她不敢久看，迅速将那张邸报塞进一叠报纸的最下面，然后拿起上面几张，引燃了炭火。
橘红色的火焰升腾起来，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驱散了些许寒冷，却驱不散林微月心头的重重迷雾。
她抬起头，看向窗边。
贺公公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平静无波，仿佛与世无争。
这个藏书阁，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和危险。
但与此同时，一种久违的、名为“希望”的东西，如同那炭火一般，在她冰封的心底，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这里，或许不仅有生存的转机，更有她苦苦追寻的、关于家族冤案的蛛丝马迹。
暗夜之中，机锋初现。
她必须更加小心，更加谨慎，才能在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书海迷宫里，找到那条通往真相和复仇的路。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