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被剧烈的痛苦强行拽回的，如同被无形的手从深海中粗暴地打捞上岸。
第一种痛来自皮肤，仿佛被扔进了幽石城熔炼源核的炉膛，每一寸暴露在外的肌肤都承受着可怕的、持续的灼烧感，火辣辣地疼。
第二种痛来自眼睛，即便他紧紧闭着眼睑，那无法形容的、过于强烈的光芒依旧如同最尖锐的钻头，穿透薄薄的眼皮，首刺眼底，带来针扎般的剧痛和不受控制的、滚烫的泪水。
最后是呼吸，每一次吸气都艰难无比，空气“稀薄”得让他肺部痉挛，充满了无数陌生而辛辣的气息——浓郁的泥土味、某种清冽的植物芳香，还有一种腐朽的甜味，呛得他猛烈咳嗽，牵动全身每一处肌肉和伤口，带来新一轮的痛苦。
念生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试图抬起手臂遮挡那毁灭性的光线，却发现手臂沉重无比，仿佛灌满了铅。
他艰难地、一点点地睁开仿佛被某种粘稠物质粘住的眼皮————然后，陷入了彻底的、前所未有的恐慌。
黑暗。
并非幽都那种他熟悉无比的、拥有无数深浅灰度的、可供他自由穿行的昏暗。
而是……什么都没有。
一片虚无的、纯粹的、令人窒息的、绝对意义上的漆黑！
偶尔有几团无法形容的、过于明亮刺眼的光晕，如同失控的源核心脏般在这片绝对的黑暗中猛烈爆炸开来，留下短暂而灼痛的视网膜残影，随即又湮灭在无尽的茫然里，反而衬托出那黑暗的更深邃、更绝望。
他看不见了。
阳光，那地上世界最普遍、最慷慨的存在，对他这双在永恒黑暗中淬炼了十六年、能捕捉最微弱光线的眼睛，造成了毁灭性的、可能是永久性的灼伤。
光明对他施以的极刑，便是剥夺他感知世界的能力，将他投入比幽都更深沉的黑暗。
“不……不……”他发出嘶哑的、几乎不像人声的哀鸣，双手颤抖着在眼前疯狂挥舞，试图抓住些什么，证明这只是个噩梦。
但指尖只有空气，虚无的空气。
无尽的恐惧如同冰冷粘稠的地下水，瞬间淹没了他，扼住了他的喉咙。
比身处绝境更可怕的，是失去感知绝境的能力。
他变成了一个瞎子，一个废人，被放逐在一片无边无际、充满未知敌意的陌生之地。
他失去了所有方向感和距离感，只能像蛆虫一样，凭借触觉和听觉笨拙地蠕动。
他发现自己躺在某种粗糙、不断搔刮着他灼伤皮肤的东西上，周围是那种名为“风”的东西发出的可怕呼啸，它猛烈地吹打着他，试图带走他体内可怜的热量。
还有无数陌生而嘈杂的、令他头晕目眩的声响从西面八方涌来：尖锐而奇怪的鸣叫、细微的窸窣声、远处模糊的、他无法理解含义的喊声。
他蜷缩起来，像一只被烫伤后丢弃的幼虫，试图用残存的听觉去构建周围世界的轮廓。
但这过于丰富的、层层叠叠的陌生声音非但不能形成图像，反而构成了一种可怕的、令人崩溃的噪音牢笼，让他无法分辨远近和威胁来源，只能感到更深的迷失和恐惧。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
相对较近的地方，传来的人类脚步声和说话声！
音节清脆，语调起伏，与他所熟悉的、地下世界那种沉闷而压抑的喉音截然不同。
希望如同微弱的萤火，在他漆黑的世界里闪烁了一下。
人！
也许可以求助？
但这萤火瞬间就被更大的恐惧扑灭——他听不懂他们的语言！
而且，他看不见！
一个无法沟通、双目失明的闯入者，在他们眼中会是什么？
他试图发出一点声音，示弱或者求助，但干渴灼痛的喉咙却只能挤出破碎的、野兽般的嗬嗬声。
他挣扎着，想要朝声音的大致方向爬去，却因为完全失去视觉而动作笨拙扭曲，身体压倒了一片草丛，发出了哗啦的声响。
那边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接着，是几声惊疑不定的、压低了声音的快速交谈。
脚步声变得谨慎而充满戒备，开始慢慢地、试探性地向他靠近。
念生心中的警铃疯狂大作！
他虽然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那些视线落在他身上，充满了惊愕、好奇，以及……迅速增长的恐惧和敌意。
一个皮肤苍白得像洞穴蠕虫、衣着破烂怪异、在田野里如同蛆虫般诡异蠕动、双眼空洞流血流泪的盲眼怪物——这就是他在那些地上世界农民眼中的形象。
其中一人似乎鼓起了勇气，用手持的某种长杆物体远远地、小心翼翼地戳了他一下。
念生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受惊般的、痛苦的呜咽。
这一举动仿佛最终确认了他的“非人”性质和“潜在威胁”。
惊恐的、带着乡音的尖叫声顿时爆发开来！
“怪物！
是个瞎子怪物！”
“老天！
他从哪儿来的？
怎么这么白！”
“是地底钻出来的恶灵！
带来晦气的！”
“打死它！
快打死它！
别让它靠近村子！”
充满敌意的吼叫声、杂乱而迅速的脚步声迅速围拢过来！
土块和石块开始呼啸着砸落在他身边，甚至有一块尖锐的碎石击中了他的手臂，带来一阵清晰的钝痛。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绝望和痛苦！
念生不顾一切地用手脚刨地，凭借听觉对威胁来源的大致判断，向着相反的方向疯狂爬行。
他看不见任何障碍，猛地撞在一个坚硬的、粗糙的物体上，痛得他几乎窒息，随即又滚下一个小小的坡坎，身体被尖锐的石头和荆棘划得遍体鳞伤。
身后的叫骂声和追赶声如同附骨之蛆，越来越近，他甚至能听到他们粗重的喘息声。
黑暗和恐惧放大了他所有的感官，却又残酷地剥夺了他有效利用它们的能力。
他像一个在暴风雨夜溺水的人，在无形的、充满恶意的恐怖浪潮中拼命挣扎，却不知岸在何方。
最终，在一片混乱的奔逃和击打中，他脸部狠狠撞上一片密集的、带着尖刺的灌木丛，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昏厥。
但他不管不顾，像发狂的困兽般向更深处钻去，任由尖刺撕扯他的衣服和皮肤。
突然，他身下一空，整个人失去平衡，向下滚落了一小段陡坡，重重摔在相对松软潮湿的土地上。
空间骤然变得狭窄，上方被遮蔽，挡住了大部分可怕的风声和攻击。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潮湿泥土味、腐叶的腥味和某种野兽巢穴特有的膻味——这是一个被废弃的獾类或狐狸的洞穴。
洞外的叫骂声和脚步声在入口处徘徊不前，那些人似乎对这个黑暗的、潜在的兽穴充满顾忌，不敢轻易深入。
“……钻进去了！”
“妈的，这洞黑黢黢的……” “说不定里面有别的玩意儿……” “算了算了，一个瞎了眼的怪物，掉进这种洞里，肯定活不成了！”
“走吧走吧，晦气！”
争论和咒骂声持续了一会儿，终于伴随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慢慢消失了。
世界重新回归“寂静”，只剩下风吹过洞口的呜咽和念生自己粗重、颤抖的喘息声。
他蜷缩在绝对黑暗的洞底，像一片在寒风中凋零的叶子，浑身不受控制地发抖。
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灵魂最深处的战栗和崩溃。
失明的恐慌、身体的遍体鳞伤、被当作怪物追打的屈辱、以及难以忍受的饥饿和干渴，如同无数只冰冷的鬼手，彻底吞噬了他。
他甚至无法放声哭泣，因为泪水会加剧眼部的灼痛，而呜咽可能会引来新的危险。
怀中的源核紧贴着胸口，散发着微弱却稳定的热量，仿佛是他与那个残酷却熟悉的幽都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连接线。
但这连接，此刻显得如此遥远而无力。
在这个陌生的、充满敌意的、过于“光明”的世界里，永恒的黑暗，第一次让他感到了彻底的、无边无际的绝望。
他不再是那个在幽都阴影里穿梭自如的少年，他成了一个真正的“永夜之子”，被抛离了熟悉的永夜，却在光明中永失光明。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痛苦中失去了意义，只有一阵阵袭来的眩晕和虚弱提醒着他生命的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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