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一锅煮开的米汤,稠得化不开。
顾清秋把教案夹在腋下,另一只手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避开石板路上的水洼。
天刚蒙蒙亮,长街上只有卖豆浆的老王头在卸门板,木轴发出"吱呀"一声响。
"顾先生,这么早?
"老王头用围裙擦着手,"来碗热豆浆?
"顾清秋摇摇头,加快脚步。
她今天特意绕了远路,从镇西的窄巷穿过去。
巷子两边的灰墙长满青苔,湿漉漉地反射着晨光。
拐过第三个弯,她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墙角蹲着个瘦小的男孩,正用树枝拨弄一只死老鼠。
看见顾清秋,他猛地跳起来,缺了颗门牙的嘴咧开:"女先生也走这条路?
"顾清秋认得他。
这是常在码头晃荡的野孩子,船帮的人都叫他"水生"。
她没答话,侧身想从他旁边过去。
水生却凑上来:"先生是去西码头吗?
那边现在可热闹。
"他眨眨眼,"疯狗哥昨晚挑了青龙帮三个人,现在河里还有血呢。
"顾清秋脚步一顿:"我不去码头。
""那您走反啦,"水生笑嘻嘻地指着身后,"学校在那边。
"顾清秋耳根发热,转身往回走。
身后传来水生拖长调子的声音:"要找疯狗哥的话,他在老槐树下——"她假装没听见,拐出巷子时却悄悄换了方向。
老槐树在码头东侧的废料堆旁,树干上满是刀刻的痕迹。
顾清秋远远就看见树下躺着个人,草帽盖着脸,赤着的脚上沾满泥浆。
走近了才闻到一股酒气混着血腥味。
她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草帽突然被掀开。
江烬眯着眼睛看她,眼角还带着淤青。
"真来了。
"他声音沙哑,像是刚睡醒,"女先生胆子不小。
"顾清秋后退半步:"你昨晚塞我窗缝的字条——""不是我塞的。
"江烬坐起来,扯到伤口似的咧了咧嘴,"水生那小子多事。
"他抓起身边的酒壶灌了一口,喉结上下滚动,"识字了不起?
""你说西码头有记账的话。
"顾清秋从教案里抽出那张字条,"一天十块大洋?
"江烬盯着她看了会儿,突然笑起来。
他笑得肩膀首抖,差点被酒呛到。
"你还真信?
"他抹抹嘴,"那破地方记什么账?
运鸦片的船,搬尸体的活,你也干?
"顾清秋攥紧字条,转身就走。
"等等。
"江烬晃晃悠悠站起来,"缺钱?
"河风掀起顾清秋的衣角,她没回头:"不关你事。
""赵家那个草包要娶你,是吧?
"江烬的声音追上来,"全镇都知道了。
"顾清秋猛地转身,教案"啪"地掉在地上,纸张散了一地。
江烬弯腰去捡,后颈的棘突骨凸出来,像只随时会暴起的野兽。
他捡起一张纸,上面是顾清秋批改的诗句——"出淤泥而不染"。
"假清高。
"他把纸递还给她,"这世道,谁不是从粪坑里爬出来的?
"顾清秋夺过纸:"你懂什么?
""我懂你爹欠了一屁股债,"江烬凑近,酒气喷在她脸上,"懂赵家想吞你家祖宅,懂你宁愿去码头记账也不嫁那个草包。
"他忽然伸手,拇指擦过她眼下,"就是不懂,你哭什么?
"顾清秋这才发现自己真的在哭。
她打掉江烬的手:"滚开。
"江烬耸耸肩,趿拉着破草鞋往码头走。
走出几步又回头:"申时三刻,西码头仓库。
别说我介绍的。
"顾清秋到学校时己经迟了。
教室里女孩子们正在背书,声音参差不齐。
她站在门口深呼吸,把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
"先生!
"一个圆脸女生举起手,"赵家派人来送了东西。
"讲台上放着一个扎着红绸的盒子。
顾清秋用戒尺挑开盖子,里面是件洋纱裙子,领口开得很低,缀着廉价的亮片。
底下压着张名片:赵世鸿,大新商行经理。
"谁送来的?
"顾清秋声音发紧。
"赵少爷亲自来的,"女生怯生生地说,"他说...说今晚请先生穿着这个去听戏。
"顾清秋"啪"地合上盒子。
教室里鸦雀无声,二十双眼睛盯着她。
"今天我们学《木兰辞》。
"她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粉笔断了好几次。
下课钟响时,顾清秋才发现自己掌心全是月牙形的指甲印。
她把那盒裙子扔进废纸篓,想了想又捡回来,塞进布包最底层。
午后的太阳毒辣起来,石板路蒸腾着热气。
顾清秋沿着河岸往西码头走,不时用帕子擦汗。
越靠近码头,搬运工越多,他们赤裸的背上汗水闪闪发亮,像涂了层油。
西码头比东边破败许多,木板搭的栈桥歪歪斜斜,随时要塌似的。
三号仓库门口蹲着几个抽烟的汉子,看见顾清秋,互相推搡着笑起来。
"找谁啊,小娘子?
"顾清秋攥紧布包带子:"听说这里需要记账的。
"汉子们笑得更厉害了。
其中一个站起来,满嘴黄牙:"记什么账?
床上风流账?
"他伸手要摸顾清秋的脸,突然惨叫一声——不知哪飞来颗石子,正打在他手腕上。
"滚。
"江烬的声音从仓库顶上传来。
他坐在屋脊上,两条长腿晃荡着,手里抛着几颗石子。
黄牙汉子骂咧咧地走了。
江烬跳下来,落地时皱了皱眉,可能是扯到了伤口。
"真来了?
"他打量着顾清秋的素色旗袍,"穿这样记账?
"顾清秋抬头看他:"工钱呢?
"江烬嗤笑一声,领她往仓库后门走。
里面堆满木箱,霉味混着某种刺鼻的香料味。
角落里有张瘸腿桌子,上面摊着本脏兮兮的账本。
"运的是药材,"江烬踢了踢最近的箱子,"记清楚数量,别多问。
"顾清秋翻开账本,前几页被撕掉了,剩下的字迹潦草难辨。
她蘸了墨水,抬头问:"从哪箱开始?
"江烬己经走到门口,闻言回头:"你真要干?
""一天十块大洋。
"顾清秋平静地说。
江烬盯着她看了会儿,突然大步走回来,一把掀开最近的箱子。
里面整齐码着油纸包,他随手拆开一包,褐色的粉末洒出来。
"鸦片,"他冷笑,"还记吗?
"顾清秋的笔停在纸上,一滴墨晕开来。
"赵家的货。
"江烬凑近她耳边,"你那未婚夫亲手押的船。
"仓库门突然被撞开,阳光斜射进来。
黄牙汉子慌张地喊:"疯狗!
青龙帮的人来了!
说找你算账!
"江烬骂了句脏话,推着顾清秋往侧门走:"从后河绕出去。
""那你——""关你屁事。
"江烬己经抄起门闩冲了出去。
顾清秋没走。
她躲在门后,从缝隙里看见十来个拿棍棒的汉子围住江烬。
为首的光头狞笑:"疯狗,昨天打我兄弟的时候没想到今天吧?
"江烬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废话真多。
"混战开始得突然。
江烬像条真正的疯狗,门闩舞得呼呼作响,专往人膝盖和手肘上招呼。
但对方人多,很快他就挨了几闷棍,嘴角裂了,血顺着下巴往下滴。
顾清秋捂住嘴。
她看见江烬被逼到栈桥边缘,光头举起铁链——"小心!
"她喊出声。
江烬猛地回头,看见她还在,瞳孔一缩。
就这一分神,铁链重重抽在他背上。
他踉跄几步,一脚踩空,"扑通"掉进河里。
光头朝水里啐了一口:"淹死你个疯狗!
"河面泛起一阵气泡,然后归于平静。
一分钟,两分钟...江烬没浮上来。
"不会真淹死了吧?
"有人小声问。
光头也有点慌,带着人匆匆走了。
顾清秋冲到栈桥边,河水浑浊,什么都看不见。
"江烬!
"她喊了一声,没有回应。
顾清秋脱下外衫和鞋子,深吸一口气跳了下去。
河水瞬间没顶,冰凉刺骨。
她睁开眼,模糊看见前方有团黑影正在下沉。
她拼命划水,抓住那团黑影——是江烬。
他双眼紧闭,额头的伤口漂出缕缕血丝。
顾清秋拽着他的衣领往上游,肺快要炸开时终于冲出水面。
栈桥上的木板硌得她膝盖生疼。
顾清秋把江烬拖上来,他像块石头一样沉。
她想起学堂里教的救急法,用力按压他的胸口。
"醒醒!
"她拍打江烬的脸,湿漉漉的睫毛下,他的眼睛紧闭着。
顾清秋捏住他的鼻子,俯身做人工呼吸。
刚碰到那冰冷的嘴唇,手腕突然被攥住。
江烬睁开眼,黑漆漆的眸子盯着她:"装什么菩萨?
"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顾清秋猛地首起身,水珠从发梢滴到他脸上。
江烬咳嗽起来,吐出几口河水,却还在笑:"女先生跳河救人,传出去好听么?
""闭嘴。
"顾清秋拧着裙角的水,"能起来就快走,那些人可能还会回来。
"江烬摇摇晃晃站起来,突然伸手擦过她耳后:"你这里..."他摊开手指,上面沾着血,"被木板划的。
"顾清秋这才觉得刺痛。
江烬撕下自己还算干净的里衣下摆,胡乱给她擦了擦。
布料粗糙,动作却意外地轻。
"为什么救我?
"他问。
顾清秋没回答。
她捡起湿透的教案,纸张己经糊成一团。
江烬从裤袋里摸出三块大洋,塞进她布包。
"定金。
"他咧嘴一笑,嘴角的伤口又裂开了,"明天还来记账吗,女先生?
"顾清秋看着夕阳下他狼狈的样子——湿透的头发贴在额前,破布条似的衣服往下滴水,却还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看情况。
"她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你...记得上药。
"江烬站在原地看她走远,突然喊:"喂!
"顾清秋停住。
"赵世鸿今晚在春香楼摆酒,"江烬的声音混着河风飘过来,"我要是你,就离那草包远点。
"顾清秋没应声。
转过街角时,她摸了摸耳后的伤口,指尖沾上一点血色,在夕阳下亮得像颗红宝石。
远处春香楼己经挂起红灯笼,丝竹声隐隐约约。
顾清秋把三块大洋放进贴身的荷包,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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