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金钟书院,此刻一片熙熙攘攘。
墨香与油纸伞交织成画,檐下稚书迎风翻页,有才子佳人惹人好奇,亦有拱手执卷的老书吏于廊下絮叨旧事。
顾行舟的脚刚踏进门槛,就卷起三尺青云的气势。
然而,今日这气势很快在阁楼的檐下,被一只斜飞而来的墨锭成功拦截。
他微微侧身,那墨锭贴着他袖口掠过,在书生们诧异目光中“咚”地一声掉在地上。
“顾千户,莫非你也来听学?”
一旁淡去的童声带着调侃,正是书院里的小书童偷空插科。
顾行舟扯了扯嘴角,神色不动,眼里却闪过一抹懊恼:谁会想到,锄奸未果,反被学堂的小鬼头戏耍。
他晃了晃衣袖,低头蹲下,顺手捡起那块墨锭,朝身后讪笑一声:“本千户只懂刀枪剑戟,文墨还得请教你们。”
小书童刚要追问,身旁骤然一阵风般飘过一袭白衣。
来人脚步轻快,举止从容,偏偏语调带着几分俏皮。
“墨锭乃文人法宝,落入锦衣卫手里怕是要‘刑从文治’了。”
顾行舟手一扬,把墨锭递过去:“秦姑娘,刑从文治?
你倒会编成语。”
秦落雪唇边浮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未伸手接墨锭,反倒目光明亮地盯了他片刻,“顾千户今日这身衣衫,可是进贡时穿的?
还是巡街时随便披的?”
顾行舟嘴角一翘,露出“你少逗我”的神色,“闲来无事,混个脸熟。
倒是秦姑娘风采不减,不知今日何事也来书院凑热闹?”
西下书生见两人一问一答,己然渐起窃窃私语。
有胆大的还打趣道:“这莫不是锦衣卫和翰林院的联谊?
咱们是不是该把案卷都藏好?”
“案卷?”
秦落雪展露笑意,抬手轻轻敲了下书案,“各位同窗,既然都在此求学,不如今日来点新趣:以才智决胜负,输家请全院吃点心,如何?”
欢呼声骤起。
有人看向顾行舟,期待地等待他作答。
顾行舟环视西周,心知今日若不应战,日后怕要被这些穷酸才子拿来取笑。
他潇洒拱手:“书院之事,自然得循你们规矩。
本千户只怕雅俗不通,一会我输了,还请姑娘多担待,莫要告到上头。”
秦落雪没接话,俯身拾起案上的一支毫笔,凤目睨人,“顾千户,你敢与我对文,赢了我,这墨锭是你的;输了,可有赌注?”
“赌注?
锦衣卫千户的腰牌如何?”
顾行舟侧眉。
“这可犯大忌。”
秦落雪干脆摇头,“要你作东,带全院吃糖莲子。”
“成交!”
顾行舟利落应下,心里却想着:这小女子分明有备而来,不知又藏了什么诡计。
人群瞬间簇拥,书案前竟被挤得水泄不通。
有个猴精的书生高声道:“就比诗句飞花,谁接不上谁就输!”
秦落雪点头,毫不迟疑,纤毫一挥,“春风解意柳,将暮更扶霞。”
顾行舟嘴角微扬,手抚案面,接道:“霞染长空碧,晓烟半掩花。”
“花影摇清露,书声扰梦斜。”
“斜阳照孤影,锦衣夜问纱。”
台下顿时爆出一阵低笑。
众人正听得兴起,却见秦落雪唇畔微翘,忽然伸手敲击案面,“夜问纱?
此句虽工巧,却杂了案情之意。
顾千户,怕是思绪不专,破绽己露了。”
顾行舟哈哈一声,把无奈装作潇洒,“姑娘既是翰林院才女,就体谅一下咱们粗人手拙口钝。
何况书案之上,哪有夜审之理?”
“倒是顾千户懂得卖乖。”
秦落雪嘴上让步,却顺势取了书童递来的蜜饯,分给案前众人,“今日小赢一筹,点心还是要请。”
气氛正活络,忽见院外喧哗一阵,一个粗头圆脑的市井汉子踉踉跄跄闯进书院——正是袁青山。
他气喘吁吁,头顶还残留着未干透的泥点。
秦落雪停下手中动作,顾行舟微微皱眉,暗觉不妙。
袁青山环视一圈,目光触到顾行舟如见亲人,“大人!
差点给人活埋了,您老快救命呐!”
话音未落,一张油亮的欠条抖抖索索递到顾行舟鼻尖。
周围书生哄堂大笑,个别胆大的还指着袁青山起哄。
“锦衣卫的‘江湖朋友’,瞧着不像是来索书卷的。”
顾行舟额角抽搐,伸手按住袁青山的脑袋,低声喝道:“你来这闹什么,莫要坏了正事。”
秦落雪眨眼,揶揄道:“原来顾千户闲云雅集,请的竟是这等朋友?”
袁青山一边缩头一边哀号,“实在没法,姓武的昨天说要断我手指!
大人,您拿主意啊。”
顾行舟拖着长音:“袁青山,你若把吃酒的钱省下来,兴许今日也能做个书院才子。”
“那我写的字,鬼都不识。”
袁青山回嘴,那模样倒让秦落雪憋不住噗嗤一笑。
顾行舟只觉这场闹剧愈演愈烈,叹道:“秦姑娘,今日便算我输,糖莲子明日必定奉上,只盼你给这位‘才子’指条明路。”
秦落雪眨了眨眼,突然认真起来,轻声道:“顾千户若有难事,倒可同我一道求问师长。
莫非真就靠得住这位袁公子?”
书生们也渐渐安静,纷纷望向三人,空气中隐约流转着些不易察觉的默契。
顾行舟腰带微松,音调带着三分敷衍七分认真:“人生于浮世,各人有各人的营生,有的讨生活,有的讨句子,有的讨情分。
能被姑娘救一救,也算三生有幸。”
秦落雪莞尔,眉眼弯弯,拈起一枚糖莲子,向袁青山一抛。
袁青山猝不及防,嘴里立刻多了一颗莲蓉甜得发腻的点心。
院墙外远远传来更夫撞钟的声音,午后阳光被瓦檐切成碎片洒在三人面上。
书院风波虽暂收,但眸光交错间,不觉己结下复杂又有趣的缘分。
顾行舟下意识收紧腰间的锦衣卫腰牌,瞥见秦落雪似笑非笑的目光,心头仿佛被柔和的春风拂过。
他将欠条紧紧塞回袁青山手中,低声道:“今日你若再惹祸,可莫怪我当场收拾你。”
袁青山呲牙一笑,低下头装作认真吃糖莲子,脚下却悄悄退向书院门口。
书生们三五成群,议论着这场“外行斗学”的热闹。
顾行舟收拾心神,目光不由落在秦落雪的侧脸上。
喧闹之下,他忽觉,江湖与庙堂,无论格局多大,终归都要落到人与人的一声戏谑一场善意里。
只是这善意之下,暗流未息。
书院外小巷尽头,一抹常服身影静静离开,脚步无声地汇入京城深巷。
不远处,东厂的鸽哨悠悠升空,为这各行其道、风起云涌的春日,又添一缕未竟的悬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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