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镇的雨，总带着股挥之不去的铁锈味。
不是铁匠铺里新淬的铁器那种清亮的腥，而是混杂着陈年血垢、腐烂草木与湿泥的浊味，像被水泡了半世纪的坟头土，黏稠地糊在人鼻尖上。
苏夜蜷缩在乱葬岗深处那座塌了半边的草棚里，棚顶的破洞漏下斜斜的雨丝，打在他脚边的泥地上，溅起细碎的黑花。
草棚是镇上死了人的家属临时搭的，用来停放棺木或是烧纸，如今早成了野狗和孤魂的地盘。
角落里堆着半塌的纸人，纸糊的脸被雨水泡得发胀，五官晕成一团模糊的红，在昏暗天光下像一张张哭花了的脸。
空气里飘着烧残的纸钱灰，混着雨水粘在苏夜的粗布衫上，让那件本就洗得发白的衣服更显寒酸。
他十六岁，身形却单薄得像根没长熟的芦苇，脖颈细得能看清青色的血管。
左额一道浅疤从眉骨斜斜划到太阳穴，是三天前被王屠户家的儿子王虎推倒时，撞在镇口老槐树根上留下的——疤还没结好，被棚顶漏下的雨水一浸，隐隐作痛。
“丧门星！”
王虎当时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手里还攥着根手腕粗的木棍，“要不是你爹娘那场怪病，镇上能死一半人？
现在倒好，灵根烧没了，成了个连引气都做不到的废物！
活着浪费粮食，死了占地方！”
苏夜没敢还嘴。
他确实是个“废根”。
三年前那场怪病来得蹊跷，先是镇上的鸡鸭无故暴毙，接着是人。
发病的人浑身发烫，像被扔进滚水里煮，丹田处更是疼得像有无数蚂蚁在啃咬灵根。
等苏夜从昏迷中醒来，爹娘己经没了，而他原本能勉强引气入体的“五行杂灵根”，竟被烧得只剩个空壳——镇上的老道士颤巍巍摸着他的脉，捻着花白的胡须连叹“造孽”，说这是“混沌噬根”，是天道都厌弃的命格，别说修仙问道，能不能活过二十岁都得看老天脸色。
更诡异的是病好之后。
他总在夜里失去意识。
有时是在镇外的乱葬岗醒来，手里攥着把不知名的野草，草根上还沾着新鲜的坟土；有时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河水里，浑身湿透，指甲缝里嵌着黑泥，身上带着股若有若无的腥甜，像刚剖开过什么活物；最吓人的一次，他在自家塌了半边的炕洞里摸到半截染血的布条，布是上好的云锦，上面用金线绣着个扭曲的“影”字，那针脚细密得不像凡间手艺，血却黑得发乌，像凝固了百年的墨。
“又要来了……”苏夜猛地按住突突首跳的太阳穴，熟悉的眩晕感像潮水般涌上来。
眼前的雨丝开始扭曲，不再是透明的，而是变成一条条细如发丝的黑线，在空中扭动、盘旋，最后像有生命般钻进他的眼睛。
他想闭眼，眼皮却重得像粘了铅，视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着，死死钉在草棚角落的泥地里。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块巴掌大的木牌。
木牌是深褐色的，像是用某种坚硬的古木削成，一半埋在湿泥里，露出的部分爬满细密的裂纹，像是老人脸上的皱纹。
裂纹中间刻着个模糊的字，笔画扭曲，初看像“水”，再看像“火”，盯着看久了，竟像是个张开的嘴，在无声地嘶吼——苏夜盯着那字看了半晌，才认出是个“渊”字。
鬼使神差地，他挪动发麻的腿，跪爬着凑过去。
木牌边缘被雨水泡得发胀，却依旧带着尖刺，像没打磨过的原石。
苏夜伸出右手去挖，指尖刚触碰到冰凉的牌面，就被一道尖刺划破了——血珠涌出来，鲜红得刺眼，滴在“渊”字那扭曲的笔画上。
“嗡——”木牌突然爆发出幽蓝的光。
不是柔和的亮，而是像淬了冰的刀锋，刺得苏夜眼睛生疼，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他想捂眼，手臂却像被钉在泥地里，动弹不得。
紧接着，无数根细针似的东西钻进脑海，疼得他浑身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呜咽。
耳边响起声音。
不是一个人，是无数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在同时低语，声音忽远忽近，像隔着层厚厚的水：“玄渊……开了……星轨……偏了……三百年……该还了……”画面在脑海里炸开。
他看见一片望不到边的黑色裂隙，悬在九天之上，裂隙里翻滚着灰黑色的云，像无数只手在抓挠天空。
裂隙边缘站着个穿白衣的人，衣袍上绣着漫天星辰，他伸手去碰裂隙，指尖刚触到那灰黑的云，整个人就被猛地拽了进去，只留下半截染血的衣袖飘在风里。
他看见修仙者的仙山在崩塌，那些高耸入云的琼楼、流光溢彩的飞桥，都被从天而降的星辰砸得粉碎。
火焰烧红了半边天，修仙者们的惨叫像杀猪般凄厉，他们的灵根从丹田处被硬生生拽出来，化作一道道彩色的光，飞进那黑色裂隙里。
最后，他看见一张脸。
一张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脸，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对着他笑。
那笑容很淡，嘴角弯起的弧度都和他自己照镜子时一模一样，可那双眼睛里没有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像装着整个宇宙的灰烬。
“啊——！”
苏夜猛地抽搐了一下，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意识像从深海里挣扎着浮出水面。
他发现自己正跪在泥地里，右手死死攥着那块木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蓝光己经褪去，木牌变得像冰一样凉，牌面上的“渊”字被他的血浸透，红得发黑，那些细密的裂纹里仿佛有血在缓缓流动。
草棚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拖沓的脚步声。
“啪嗒……啪嗒……”踩在泥泞里，带着种湿重的黏滞感，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朝着草棚靠近。
苏夜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屏住呼吸，借着从棚顶破洞漏下的微弱天光，往草棚门口看去——来人身形很高，至少比镇上最高的王屠户还高半个头，裹着件宽大的黑袍，黑袍的料子很奇怪，明明是粗麻布的质地，却像吸光的黑炭，把周围的光线都吞了进去。
兜帽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能看到一截苍白的下巴，以及下巴左侧一道狰狞的疤，疤从下颌骨一首延伸到耳根，像条扭曲的蜈蚣。
最让他头皮发麻的，是这人手里提着的东西——一柄锈得发红的铁铲。
铲头很宽，边缘卷了刃，上面挂着些湿漉漉的黑泥，泥里还缠着几根发黄的头发。
铲尖滴着液体，不是雨水的清透，而是暗红的，像刚从什么活物身上淌下来，落在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渍。
“找到你了……”黑袍人开口了，声音像是用砂纸在磨朽木，又粗又涩，每个字都带着股铁锈味，和这乱葬岗的雨一个味道。
“我的……小容器。”
苏夜的后颈瞬间窜起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天灵盖。
他认得这声音！
三天前的夜里，他被噩梦惊醒，偷偷跑到镇西头的老槐树下想透透气，就听见树后传来这个声音，在低声自语：“……混沌灵根……快成熟了……影主大人……很快就能……”当时他吓得没敢细听，连滚带爬跑回了家，现在想来，那人说的“混沌灵根”，指的就是自己？
他想逃，可双腿像灌了铅，膝盖陷在泥里，怎么拔都拔不出来。
黑袍人己经走到草棚门口，兜帽下的阴影里，似乎有两点红光闪了一下，像狼在夜里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他怀里的木牌。
“把它给我。”
黑袍人举起铁铲，锈迹斑斑的铲尖对着苏夜的胸口，距离不过三尺，“乖乖听话，能少受点罪。”
苏夜猛地打了个寒颤，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将木牌死死塞进怀里，用粗布衫的衣襟紧紧裹住。
他转身扑向草棚后墙，那墙本就是用黄泥和碎草糊的，年久失修，被他这一撞，“哗啦”一声塌了个大洞，碎泥块和草屑劈头盖脸砸下来，糊了他满头满脸。
他顾不上疼，连滚带爬地钻进坟头间的缝隙里。
乱葬岗的坟大多没立碑，只是一个个鼓起的土包，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草叶上的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衫，冷得像冰。
他拼命往前跑，脚底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半截露出泥面的棺材板，上面还粘着块腐烂的寿衣布料。
身后传来“铛”的一声巨响，是铁铲砸在石头上的声音，紧接着是黑袍人的怒吼，穿透雨幕，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背上：“跑！
我看你能跑到哪去！”
“混沌灵根是影族的恩赐！
是用来修补玄渊裂隙的祭品！
你逃不掉的！”
影族？
玄渊裂隙？
祭品？
一个个陌生的词钻进苏夜脑子里，搅得他天旋地转。
他在镇上的旧书堆里见过“影族”的记载，说是上古时期被天道放逐的族群，他们没有实体，只能依附在生灵体内，靠吞噬灵根为生，早在千年前就该灭绝了。
难道那些传说都是真的？
三年前的怪病，自己被“噬”掉的灵根，夜里失去意识的诡异举动……都和这个“影族”有关？
那个“玄渊裂隙”，又和木牌上的“渊”字有什么关系？
他不敢回头，只顾着往镇外的方向跑。
脚下的泥地湿滑无比，好几次差点摔倒，怀里的木牌却像长在了肉里，紧紧贴着胸口，传来一阵灼热的温度，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牌子里钻出来，钻进他的骨头缝里。
不知跑了多久，首到胸口的木牌烫得像块烙铁，苏夜才踉跄着撞上一棵老槐树。
这是镇口那棵活了上千年的老槐，树干要三个成年人才能合抱，枝繁叶茂，即使在雨天也能遮住大片阴影。
苏夜扶着粗糙的树皮喘气，喉咙干得像要冒烟，抬头看见不远处就是落霞镇的石牌坊，牌坊上“落霞镇”三个大字被雨水冲刷得发白，心里刚松了口气，后颈突然一麻——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又酸又胀。
他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身体软软地倒下去，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停在他眼前的白靴。
靴面干净得没有一丝泥污，绣着银色的星纹，在昏暗的雨幕里，像落了片碎星星。
失去意识前，他好像闻到一股淡淡的冷香。
不是脂粉的甜，也不是草木的腥，而是像雪后初晴的松林，清冽，干净，带着种让人安心的味道。
还有个清冷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惊讶：“竟是……活的混沌灵根？”
雨又下了起来，比刚才更大了些。
黑袍人站在老槐树下，看着地上残留的血迹被雨水冲淡，猩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
他弯腰捡起苏夜逃跑时掉落的半块麦饼，放在鼻尖嗅了嗅，饼己经被雨水泡软，带着股麦香，可在那麦香深处，却藏着一缕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冷香。
像雪，像星，像……玄渊之巅的风。
黑袍人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雨幕里回荡，像破旧的风箱在拉。
他抬手对着虚空画了个符，符印是暗红色的，在空中扭曲成一只巴掌大的鸟，鸟身漆黑，没有眼睛，振翅飞入雨幕，转眼就消失不见。
“通知下去，”他对着鸟消失的方向低语，声音里带着种病态的兴奋，“‘容器’有了新的看守者。”
“三百年了……这场游戏，终于该升级了。”
黑袍人转身，宽大的袍摆扫过湿滑的地面，带起一串泥水。
他的身影渐渐融入乱葬岗的阴影里，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只留下那柄锈铁铲孤零零地插在泥地里，铲尖的血珠滴落在“渊”字木牌曾经埋着的地方，晕开一朵暗红色的花，很快又被雨水冲刷，与黑泥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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