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京城，下起了初秋最不讲理的那场急雨。
法院门口，人们撑着伞仓促穿梭，有的无伞者只能弯腰疾跑，把密集的雨点留在肩背和外套的褶皱里。
程渊刚走出法庭，就被湿冷空气裹挟。
他左臂夹着厚厚诉讼材料，黑色西装袖口己经被雨水侵湿一截，整个人像一块沉稳的砚石。
他站在台阶下，瞥一眼手机——林蔓约的采访时间快要到了。
她传过来的邮件措辞礼貌却冷淡，似乎只是履行工作责任，对案件的内容远比对当事人的情绪更感兴趣。
但程渊很清楚，杂志版面的每一个字都关乎自己和委托人的生活，而在这个城市里，理解和误解往往只隔着一场雨的距离。
一把印着小花的雨伞撑到他眼前。
雨中身影纤细，伞下女人穿着米色风衣，脸庞隐在光线和水气里，眼神有些犹豫，却还是迈前一步。
她声音极轻：“程律师？
我是林蔓。”
程渊微微点头。
林蔓低着头，大雨淋湿了她半截裤脚，她把采访提纲从包里抽出，递过来的手指尖瑟瑟颤抖。
雨水和汗渍交融在身上，气氛里带着不合时宜的静谧。
林蔓语速有些仓促：“前几天吴静的案子，开庭过程您提到调解方案，能否谈谈背后的考量？
我们希望呈现更多法律人的情感。”
她不自觉地用笔敲着提纲，指关节一次又一次发白。
“情感？”
程渊语气平淡，将手中的资料抱得更紧一点。
“法庭上重在事实，情感是双方当事人的事，律师要做的是...”林蔓打断他：“可您在庭上不是说，‘调解不是为了回避痛苦，而是为了彼此好过一点’吗？”
程渊愣了片刻，雨声在他们间隔开城市的喧嚣。
他的眼神略过林蔓的发梢，从被雨打湿的镶边伞柄落到她小巧的手腕。
他似乎又听见自己在庭上的话，却忽然想不起那句是为谁而发。
“那是……对当事人说的，也是对我自己的提醒。”
程渊终于道出。
他的语气收敛着所有的歉意与隔阂，“人总该在合理的位置善待彼此，不是吗？”
林蔓仰头，眼里有份复杂的情绪。
她似乎要说什么，又被自己的迟疑绊住。
她咬了咬唇角，语气里透着些倔强：“可我觉得，律所里的标准答案和现实里的痛苦，常常没法重合。
你们说调解，但每个人最后还是会被误解，被嫌弃，被迫分开。”
程渊没有回应。
他从小到大早己习惯用沉默应对世界的质问。
他不是没想过这些问题，只是无力给出更温柔的答案。
雨势变大，林蔓的伞下雨丝斜入，模糊她的眉眼。
两人站在法院门口的阴影里，身后是肃穆的楼体和匆匆闪过的车流，周遭噪音与雨幕交缠成无法破解的背景。
忽然一辆送达文件的快递电动车疾驰而过，水花溅到林蔓的脚边。
她整个身子一抖，文件夹散落地面。
一叠采访提纲和信件席卷到程渊的皮鞋下。
程渊俯身帮她捡起，雨水顺着他的发线滑落腮侧。
林蔓看了他一眼，眸光中浮现少年般脆弱的惶惑。
“谢谢你。”
她声音低得快要被雨声淹没。
程渊将纸张递过去，指尖触到林蔓掌心的温度。
他退后一步，道：“这案子复杂，你想了解什么，可以问我。
但最好是在律所里，别在雨里。”
林蔓笑了笑，眼尾还沾着雨水。
她收好文件，其实心里并不确定刚才自己的坚持算不算鲁莽。
她深呼吸一口气，语气轻柔下来：“程律师，采访不是为了制造冲突。
我只是……想让读者知道，站在法庭上的人也会痛苦。”
他没答话，只是望着她的侧脸。
城市上空，冷冽的雨幕像一张巨大幕布，把两个人和世界分隔开。
他忽然想到母亲曾说，生活是要熬过去的，而不是等雨停下后才好转。
就在这时，程渊的手机震动一下，屏幕上跳出赵骏的微信消息：“今晚有空吗？
聊聊新项目。”
程渊指腹一顿，扫一眼林蔓，决定暂不回复。
林蔓收好资料，轻声问道：“你常常经手这些案子，会不会……太累了？
那些家长里短，明里暗里的纠缠。”
程渊沉吟片刻，看着城市远处低垂的天色。
他难得地真诚开口：“有些案子确实太沉。
我母亲是老师，听多了家长里那些事，有时我觉得人活在误解里，连家人都说不清。”
林蔓握紧包带，似乎被某种情感触动。
她想起父亲的冷漠、家里空旷的客厅，自己的一切努力总也无法接近一个让人放松的家庭。
她想多说两句，却被程渊“理性”的防备拦住。
雨终于变得绵长，天光暗下，法院门口的人流缓缓变少。
林蔓将伞递给程渊，“你没有伞，借你用，等会还给我吧。
下次采访，无论是在律所还是咖啡馆，我等你消息。”
程渊接过伞，目光里多了一层复杂的波动。
他点头：“可以，明天上午十点，你来律所吧。”
他记得她单薄的身影和伞柄上的磨损纹路。
林蔓笑了一下，把发丝拨到耳侧，转身踏进人群。
程渊站在雨里指尖微凉，眼前残留着刚才林蔓的气息和她短暂的温柔。
那些他无法回答的问题，被秋雨藏在深处。
他终于撑开那把小花伞，迈向远处的车站，心底第一次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等待。
身后法院门廊下，城市的雨还未停。
两个人的步伐各自掩进这座都市，误解的河岸还隔着一段不易跨越的距离，却又为下一次相逢留下隐隐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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