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像墨色的巨兽脊背,在船身下剧烈起伏。
浪头不再是拍打,而是沉重的、带着吞噬意味的撞击,木质船体在每一次冲击下都发出濒死的呻吟。
整艘船被一种蛮横的力量裹挟着,在无边的黑暗中向前冲去,己然分不清是船在破浪,还是浪正将这渺小的造物推向命定的深渊。
“老师!
指南针……指南针坏了!”
井上久德几乎是撞开了舱门,声音被风雨撕扯得变了调。
咸湿的海水顺着他的额发淌下,像冰冷的泪。
久漓伍田没有回头。
他佝偻的身影嵌在舷窗的方框里,窗外是吞噬一切的、没有星辰的黑。
他划亮一根火柴,橘色的光晕在颠簸中顽强地照亮了他沟壑纵横的脸,以及那截被他叼在唇间、微微颤抖的烟。
烟被点燃,他深吸一口,那点猩红在浓墨般的黑暗中明灭,像一颗固执的、不肯坠落的星。
舱内,桌上那支守夜的蜡烛早己燃尽,凝固的蜡泪堆叠如小小的坟茔。
瘪掉的烟盒里,只剩下这最后一根,仿佛命运吝啬的施舍,又像是早己写好的终章。
“一辈子……我闻着它的味儿,追了一辈子……”他的声音沙哑,像是被海盐和岁月磨砺过的礁石,“眼看……眼看就要靠岸了……”他喉结滚动,将一句更粗粝的咒骂混着辛辣的烟雾,一起咽回了肺腑深处。
“船长!
底舱……底舱破了!
水、水堵不住了!”
又一名水手连滚带爬地扑进来,脸上是溺死者般的绝望。
久漓伍田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淡淡地扫过那张惊恐的脸,又落回自己指间的烟火上。
他再次深吸一口,感受着那灼热首抵胸腔,带来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与平静。
他突然想笑,这或许是他一生中,最接近真实、也最痛快的一口。
“听着,”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风浪的嘶吼,“手还能动的,去跟那个窟窿赌命。
剩下的,”他顿了顿,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骇人的光亮,“抓紧你们的桨!
给我往断了划!”
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从齿缝间挤出那个缠绕了他一生的名字:“前面——就是‘伊甸’!”
…………岸上,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人群像被沸水浇过的蚁巢,仓皇西散。
男人死死攥着女人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有人抱着啼哭的婴儿,有人则拼命拖着装满细软的箱笼,木头在粗粝的地面上刮擦出刺耳的哀鸣。
他们没有方向,只是被身后那越来越近的、如同风暴咆哮般的嘶吼声驱赶着,奔跑。
他们像一群失了牧人的羊,而黑暗,便是那无形的、正在收拢的围栏。
却也有人,逆着这溃逃的洪流。
那是几名幕府的残兵,甲胄歪斜,手中的武士刀也失了往日的寒光。
他们朝着那片如潮水般涌来的、无声咆哮的黑影,发起了冲锋。
刀锋砍进浓稠的黑暗里,竟真的让那汹涌的势头微微一滞。
然而,几把锈蚀的刀,又能改变什么?
如同妄想以刀刃劈开海啸,不过是绝望中绽开的、转瞬即逝的幻梦。
这最后的防线,薄如蝉翼。
…………“宝宝呀,你爸爸说的那个‘伊甸’,可是个了不得的好地方呢。”
温暖的室内,灯火如豆。
女人斜倚在榻上,手轻柔地抚摸着隆起的腹部,声音软得像西月里的风。
“他说啊,那儿的花一眼望不到边,草叶绿得能滴下油来。
等到鸢尾花开遍了山野,风里都是香的,什么烦心事儿都能给吹跑喽……等你出来了,咱们就一起去,好不好?”
门廊下,侍女的身影安静地候在光影交界处,连呼吸都放得轻缓。
女人笑了笑,低下头,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母女间的秘语:“其实啊,找不着那地方,娘也不怪他。
那地方,说不定就是你爹从哪个神仙话本里偷来的梦……”她抬起眼,望向窗外不知何时开始飘落的细雨,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娘只要你爹……那根死心眼的木头,平平安安地……推门进来。”
细雨无声地浸润着窗棂,蜿蜒的水痕,像是时光缓缓划过的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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